【也青】流浪者
我喜欢出发，凡是到达了的地方，都属于昨天，哪怕那山再青，那水再秀，风景再温柔。太深的流连便成了一种羁绊，绊住的不只是双脚，还有未来。
（一）
M城是一个坐落于海边的不出名的小镇，说大也不过是二十多万的人口；说小，没个十天半月却也走不完。倒也亏这地方的风景秀美，游客说不上络绎不绝，但一年四季却也都有背包客来游览观光。
而现在正值七月。
诸葛青打了个哈欠，将最后一桌客人送走，靠在吧台上捶了捶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想来以前也没这么多客人的，一般来说小镇十点半这样都闭户歇息了今天却有些反常，都十二点了客人才走完--却听见挂在玻璃门上的风铃又响了起来，转头刚想说本店已经打烊了，诸葛青却被来人吓了一跳。
那人一头乌发松散的盘在头上，因为旅途的奔波已经是乱成了一团，背上背着个有些破损的旅行包，额角的汗珠顺着肌肉的纹理滴在了已经汗湿的衣襟上。
“那个......”来人伸出手在有些呆愣的诸葛青面前晃了晃，成功地招来了对方一个嫌弃的眼神，然后开口说，“你们这...有房间吗？”
诸葛青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背包客，摆出一张标准的送客的笑脸：“我们这是咖啡馆，不是旅馆，不提供住宿服务的。”来人点点头：“我知道，可是这镇上已经没有哪家旅馆亮着灯了。”
诸葛青叹口气，想再次回绝却在看见来者背包上的铭牌时，问了另一句话：“你叫...王也？”来人顺着诸葛青的眼神看见自己背包上贴着的铭牌，点点头：“嗯，我是王也。”诸葛青眨眨眼，伸手在吧台拐角处的一堆杂志里翻出了一本书，翻到某一页推给王也，指着那上面的一幅摄影作品问：“这是你拍的？”
王也将杂志拉了回来，低头瞟了一眼，然后看着诸葛青点点头：“是我。”
诸葛青神色复杂，他实在是不敢相信那个著名的年轻摄影师王也就是眼前这个浑身汗臭味头发乱糟糟的背包客。
王也看那人似乎有些不信自己，将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照相机拿下来，调到某张照片递给那名服务生：“原稿在这。”
诸葛青接过照相机和杂志上的对比了一下，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将照相机还给王也：“好吧，那你今天可以在这住下来。”
王也轻笑着说了声谢谢，诸葛青伸手将王也身上的旅行包接过来：“那你和我来吧。”
“等一下，”王也叫住了他，“还不知道...你是...”
“诸葛青，青色的青”
（二）
“......”诸葛青压抑住火气，尽量委婉地对着还躺在咖啡馆三楼客房里的人开口，“所以你什么时候起床？”
这家咖啡馆叫“海之角”，一共两层，三楼是诸葛青的家，昨晚诸葛青就是让王也住进三楼的一间客房的。
王也轻哼一声，翻了个身，睡眼朦胧地看着诸葛青：“啊？”
诸葛青将干净衣服丢在王也的床上：“我问你什么时候起床，已经十一点了！”
王也打了个哈欠，从床上直起身：“那现在起床好了……”
诸葛青觉得很奇怪：“你们摄影师不都应该是起得很早的吗？”
“为什么这么觉得？”王也慢吞吞地穿着衣服问。
“不应该早起拍日出吗？”诸葛青见过很多的背包客一大早就爬起来去看海边日出。
王也挠挠自己的头皮：“拖着疲惫的身体能拍到什么好风景。”
“可是有些风景错过了就再也看不见了。”诸葛青努力地反驳。
“总有些风景是你要错过的，”王也站起来到自己的旅行包里翻找洗漱用品，“何必苦苦追寻。”说完就向卫生间走去。
“......”诸葛青挑眉对着关上的卫生间的门说，“所以这就是你现在才起床的理由？”
“啊......差不多。”王也含着牙刷口齿不清的声音传来。
“切......”诸葛青翻了个白眼，转身推门走了出去，楼下还有客人呢，他才没工夫和王也斗嘴。
（三）
诸葛青看着头顶稀疏的点点星光，又朝西边望了望。
王也有些奇怪地问：“你在看什么？”
诸葛青手环在胸前戏谑地说：“在看今天太阳是不是会从西边出来。”
“...最好不要从西边出来，”王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那样在东边海岸等日出的我就GG了。”
“哦～，原来你一反常态的起得这么早就是为了去拍日出的？”诸葛青看着整装待发的王也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你去哪？”王也拉住诸葛青。
“自然是回去补觉啊，我起这么早是为了进货，现在货弄好了我当然要回去了。”诸葛青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看着王也，“所以咯，王摄影师加油啊～”
谁知道王也却没有放手的样子：“我不知道哪个地方的日出最好。”
“...谁让你这三天都窝在房间里。”
“所以我需要一个向导。”
“哦。”
“......你要是带我去，我可以请你吃饭。”
“哦。”
“......还可以给你看从未发表过的摄影作品。”
“......”
（四）
诸葛青看着王也架好三脚架，摆好机器，然后将手里的面包递过去：“这里不是游客喜欢来的地方，不过我倒觉得这里的日出是最漂亮的。”
王也接过面包，在诸葛青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来：“特别的地方才能见到更好的风景。”
诸葛青喝了一口绿茶，看着对面隐隐又些亮光的海天交界处，慢慢开口：“王也...你是为什么要当摄影师的？”
王也慢吞吞地撕着面包，心不在焉地回答：“我没想当摄影师。”
诸葛青喝水的动作一顿，心里默默地吐糟：“不想当摄影师却被誉为最年轻的最有前途的摄影师？”
不知道那些和他同龄的摄影师会怎么想......
王也却忽然开口反问诸葛青：“你觉得拍照片是为了什么？”
“......”诸葛青歪头想了想，“为了把那一瞬间的美保存下来吧？”
“保存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
王也将面包撕下一块丢进嘴里，看着远方越来越耀眼的光芒：“保存下来自然是为了给别人看的，给那些...自己希望也可以看见这瞬间美好的人的。”
诸葛青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在网上看见的一句话：“万水千山你愿意和我一起看吗？”
“人是群居动物，渴望与他人交谈，我也一样，不过作为一个背包客，我独来独往惯了，可是还是想把看见美景的喜悦和别人分享。一开始投稿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后来渐渐的出了名，发现这样不仅可以和别人分享还能赚到稿费，我为什么不弄呢？”王也将手里的面包袋折好放回口袋里，看着已经完全跳出海面的一轮红日，和旁边专注着看着日出的诸葛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五）
至那日早晨从海边回来以后，王也终于表现出属于背包客的一面，每天早晨醒来七点就出门了，大多数时候连中午都不回来了，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会满脸疲倦的回来，然后第二天照旧。
“因为台风'An'的影响，沿海地区将会有暴雨和大风天气......”
诸葛青听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望着窗外已经灰暗下去的天空，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向客房：“王也，台风要来了你...王也？！”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诸葛青的心瞬间遁入冰窖。
那个疯子该不会今天还出去拍照片了吧？！
诸葛青慌忙抓起放在衣柜上的雨衣冲出了家门。
王也摸了把脸上的雨水抱紧了怀里放在防水袋里的照相机，一步一崴地向咖啡馆走去。
不要告诉我我走过荒漠，去过冰原，最终要死在台风里了吧？王也自嘲地想着。
脚步越来越沉重，一阵疾风刮来，王也身型晃晃悠悠就要倒下去却被一人用力地拉住，跌进一个怀抱里。
“妈的！王也你是不是疯了！这种天气是可以往外跑拍照片的吗！？拍出来照片挂你灵堂上吗？！”
“呵呵......”王也伸手搂住那个气得直跺脚的人将身体的重心靠了过去，埋在那人的颈窝里心满意足。
诸葛青看着被王也塞进手里的照相机，一瞬间有一种想把它丢进台风里的冲动，低声咒骂，认命地将王也扶回咖啡店。
“你给我滚进去！”诸葛青将王也推到放着热水的浴缸里，将毛巾狠狠地丢在王也脸上，还觉得不解气，看着王也满脸的笑意，诸葛青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你还笑...”诸葛青已经不想再骂王也了，深呼一口气，起身就要离开。
“阿青，”王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诸葛青没有回头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把，“我快要离开了。”
“早走早好。”诸葛青关上门时这么说道。
（六）
因为台风的原因，王也没有办法外出拍摄，只好在家里实现以前答应诸葛青的约定：给他看他未发表的照片。
诸葛青翻着电脑上的照片，时不时地开口问王也几个问题，比如：这个地方很漂亮是哪啊，哪个哪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习俗啊等等等等。王也一个一个地回答，也不嫌烦。
“咦...你没去过西藏啊？”诸葛青奇怪地问。
王也点点头：“西藏是确实没去过。”
诸葛青左手撑着脑袋有些遗憾地说：“诶...我倒挺喜欢西藏的，可是我不能去啊……”
“为什么？”
“高原反应啊，我受不了那里的气候。”
“......是吗。”
“王也，天晴了你今天......”诸葛青敲门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看着背着旅行包的王也，良久才露出一个笑脸，“要走了？”
王也点点头，越过诸葛青向楼下走去。
对啊，天晴了，他要走了。
“...记得寄明信片来啊，”诸葛青将一个纸袋递给王也，“这里面我给你带了些吃的，路上当点心吧。”
王也接过纸袋：“你呢？”
“我？”
“你会去哪？”
“我哪也不去啊，”诸葛青干笑着，指了指“海之角”咖啡屋，“我的店在这里我能去哪？”
（七）
“阿青，你这些照片拍的都好漂亮啊，”一个高马尾的女孩子盯着墙上的照片感慨道。
诸葛青擦玻璃杯的手一顿，低声说道：“是吗……”看着墙上贴着的照片，诸葛青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王也已经走了一年了，这一年来他一直不停地往“海之角”寄照片，照片的背面只有时间和地点，似乎在向诸葛青回报自己的行踪，照片寄来间隔的时间有时是一个星期，有时是一个月。
不过距离上次照片寄来的时间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是太忙了吗？”诸葛青喃喃道。
“阿青？”好听的女声将诸葛青从沉思里惊醒，看着眼前乌发的可爱女生诸葛青抱歉地笑着：“抱歉，什么事？”
“你...还不和我回去吗？伯父伯母都很担心你...”
“......”诸葛青将玻璃杯收好，没有回答。那个女生见诸葛青不说话，美眸里是难掩的失落。
“两个月...”诸葛青忽然开口，“再过两个月。”
两个月之内，王也你再不寄照片来，我就要走了。
（八）
“来来来，免费吃没关系！”张楚岚将一盘一盘的甜点端上餐桌。
诸葛青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朝张楚岚抱歉地笑笑：“抱歉了，楚岚，麻烦你了。叶子，还不谢谢叔叔？”
小叶子咬着吸管甜甜地向张楚岚说：“谢谢叔叔。”
张楚岚摸摸小叶子的头发：“不用谢。我说老青你的女儿真可爱。”
诸葛青笑着点点头接受了他的称赞，张楚岚招招手和诸葛青打了声招呼就去招待刚刚进门的两个背包客。
“咦？老板，你是不是还有家分店在西藏啊？”一个背包客问。
诸葛青循声望去，见张楚岚摇摇头：“没有啊，我都没去过西藏。”
“可是西藏那边也有一家咖啡店，叫'天之涯'。你这叫海之角，天涯海角，一个在西藏，一个在海边。绝配诶。”
张楚岚闹闹头：“可我却是没在西藏开过咖啡店，也没有什么朋友在西藏诶……”
“不过......名字却是挺像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啊？我倒挺想认识一下的。”
那个背包客的笑容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那个老板很好，待人很好，一头黑色的长发。不过...一年前就死了……”
“啊？为什么？”
“那是西藏啊，本来气候就恶劣。那老板的身体又不是很好，据说好像是年轻的时候在台风里伤到了，从那时候身体就一直不是很好，又是在西藏……能活到三十九就很不错了……”
“啪——”餐具掉地的声音，张楚岚看着面色苍白的诸葛青，惊慌地问：“老青你......怎么了？”
（九）
“走了？”王也抓着相机的手指泛白，看着眼前的“海之角”的店老板，苍白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啊，前段时间我有事要出去，想找人帮我看店，正好，诸葛青说他可以帮我，我看他长得也不错不像个干坏事的人就答应了，一个星期前我回来了，他也正好要走了。”
王也低头看着水泥地面，良久才抬头看着张楚岚：“那...他去哪了你知道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啊。”
“是吗……”
“我的店在这里我还能去哪？”
对啊，你去哪了？
“那你能不能，等他回来的时候，把这张照片给他？”
“这......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了……我。”
“没事，他要是不回来了，你就把它贴墙上吧。”
“好。”
（十）
诸葛青看着手里的照片，只感觉胸口靠左一寸的地方疼到让他窒息。
张楚岚看着眼前大口呼气的诸葛青手足无措：“老青你别激动，真的，这......你那次走的急，我也没想起来问你要手机号，也没想过要去找你把照片给你，我...”
“这照片是......王也拍的吗？”那两个背包客中的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问。
张楚岚看着和死人一样的诸葛青，转头问那个女生：“你说谁是王也？”
“就是那个摄影师王也啊，他的照片有着净化心灵的作用。怎么说呢……王也中途有过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发表过发表过任何作品，这一年时间也是他作品风格的分水岭
“那一年以前，他的作品显露的是大自然的美，后来的作品……就像是想拍给某一个特定的人看的，洋溢着满满的温柔。”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看着那个青发的中年人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他面前的照片上。
“你觉得拍照片是为了什么？”
“保存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保存下来自然是为了给别人看的，给那些...自己希望也可以看见这瞬间美好的人的。”
“阿青，我要走了”
“你没去过西藏啊？”
“西藏是确实没去过。”
“诶...我倒挺喜欢西藏的，可是我不能去啊……”
“为什么？”
“高原反应啊，我受不了那里的气候。”
“......是吗。”
诸葛青透过泪水看着眼前的照片。
西藏的日出。
而照片的背面，是一段文字。
唯一一张有文字的照片。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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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和结尾的两句话分别出自汪国真先生和沈从文先生。
